在河南省郑州市纬五路经一路口,64岁的周国平开了一家义务诊所:所有医生看病都不要钱,患者还可以免费使用心电图机、中频治疗机、血糖仪等设备。
从生产队的赤脚医生开始,周国平已经从医48年,可以说历经中国医疗体制的各种变革。他任郑州市金水区总医院院长期间,就以敢言敢为而闻名,曾公开提出对医疗改革的“十二大困惑”,也曾在媒体自曝医院赚钱的潜规则。
去年辞职退休后,周国平开始筹办免费诊所,继续其职业角色,为基层医疗体系尤其是医患关系探路。与此同时,各种非议也纷至沓来,他一心打造“医患乌托邦”,江湖却并没有忘记他。
3月7日中午,农民工魏林(化名)用电动车载着老母亲,从郑州西郊赶到十几公里外的国平义务诊所。魏林是河南泌阳人,母亲来郑州帮他带小孩,最近经常出虚汗、浑身瘫软,他决定带母亲找一个好医生。在他们要去的诊所周边200米内,有包括河南省人民医院在内的三家省级医院。不过,魏林还是决定在诊所门口守候,等待下午开门。
魏林做装修,一天能挣二三百元。他跑这么远,显然不是想省下几元钱的挂号费。与大医院的医生比,他更信任这家诊所里的老专家,而且不收诊费不卖药,全程不收一分钱,这让他感到特别牢靠。去年有一次,他妻子在郑州西郊被一家做“义诊”的医院吸引,半个小时内花了三四千元,让他至今想来都心疼。
每一天,有上百名像魏母一样的病人从郑州各个角落,包括长途汽车站和火车站赶到这家诊所,排着长队等待免费诊疗。要是碰到中午,他们还可以获得一份免费午餐。4个月来,国平义务诊所就像一颗钉子,锲入这个拥有多家医院和十几家药店的街区。诊所的主人周国平,在告别47年体制内医生的身份后,想通过免费诊所来践行他对中国基层医疗的反思。
但是,他最近显然有点烦。
一分钱不收
诊所的玻璃门由一把长长的U形锁反锁着,每过十来分钟,穿白大褂的护士便放进一批患者。下午2时42分,号已经派完了。
魏母最后一批进入诊所,不过,还是有几个人等在外边。他们知道,只要等到最后,还是会被喊进诊所。在国平义务诊所的门外,贴着一张告示,标明了一天的就诊限额:上午内科40人,外科20人;下午内外科20人。
去年11月11日,这家诊所默默地开业,但没过几天就被媒体发现,进而是铺天盖地的报道。就诊人数众多,一度累倒了诊所内的志愿者。这些志愿者包括4名退休的护士和5名专家,其中3名专家都已80多岁。就诊限额就是在应接不暇中被制定。不过,却一直没有严格遵守。在3月7日,仅周国平一人就看了75个病号,上午45个,下午30个。
这让所内的年轻志愿者非常担心周国平的身体。他胸腔内装着心脏起搏器,还患有多年的高血压。现在,所内的人都不太喜欢媒体的采访,这对周国平来说算得上一场苦役。况且,他的疲累并不限于身体。
“‘义务’两个字是我加的。”周国平说,“严格来说,这与注册的机构名称不符,不过加上去更好。”诊所选址的前身是一家米皮店,因为附近几家医院的人流,生意特别好。这让周国平付出更多资金来接盘。为了购买医疗器械、选址和装修,他称花掉150多万元,而要维持这家诊所,一年的各种支出加起来得200万元左右。
前期的启动资金,周国平一直说是“某企业”或“一家不愿意透露名字的爱心企业赞助”,他自己也拿出一部分存款,妻子和两个儿子也给他凑了50多万元。但据南都记者调查,“不愿意透露名字的企业”,实际是其亲戚经营的一家制鞋公司。这家公司的门店,可以散见于郑州的大街小巷。
“他有点不甘心。”周国平的一位朋友说,他建诊所是为了继续圆梦。去年6月,周国平离开郑州市金水区总医院,是负气辞职退的休。“他本来就是返聘,但去年一些事情让他无法容忍。”这位朋友说,“老周是个要面子的人,也闲不住,所以能有个诊所让他忙,亲戚朋友也都放心。”
虽然失去了公办医院的资源和权力,周国平也发现了另一种实现价值的方式。“我这个诊所一分钱不收,还帮患者少花冤枉钱,哪能有什么医患矛盾?”他准备在“医药脱离”、改善医患关系等方面做点探索。
“不用考虑以药养医,轻松多了”
在带母亲来国平义务诊所的前一天,3月6日,魏林就带妻子来求过医,因为看到了网上的报道。那次诊断让他颇为满意。“我老婆看的是中医,开了10剂药。老专家说你去药店抓完药,就买个小锅自己煎,别让药店代煎,药店药师只给你煎五剂,给你灌十包药水,你咋知道?”魏林说,要不是老专家的提醒,他根本不知道还有这种内幕。
令魏林满意的还有,专家开的药方写得非常工整。在他去过的大多数诊所里,医生手写的中药处方往往只有抓药的才能看懂,以确保药费不会外流。“我觉得他们可实诚,值得信任。”他说,自己已经向周围的人推荐了这个诊所。
打破医药潜规则,也是周国平创建义务诊所的初衷。他曾考察附近的药店,以核实它们的定价是否超过最低限价,还曾对比各家药店的优劣。每诊断一个患者,他都是能不开药就不开,开药也是尽量找常见的便宜药。
3月7日下午4时,一位女青年问周国平,自己脸上最近起刺,是否“内火太旺”,需要吃点泻火的中成药?“我是西医,不懂什么‘内火’,你最近应该是思想压力太大,好好休息休息,没必要吃药。”他说。
接下来,是一位中年妇女,自诉胸闷烦躁,觉得可能是心脏有问题。她把刚刚免费做的心电图递给周国平,又被听诊器听了一会,很快得到回答,“你心脏没问题,不要有心理压力。”
“我这应该是阴虚火旺,是不是该吃点中药调理下?”她又问,“有医生说我是更年期……”
“我学西医的,不知道啥叫‘阴虚火旺’,我只能说,根据心电图和听诊,你心脏没有问题。”周国平顿了一下,“你真要吃药,去买盒更年安试试吧,没必要浪费钱。”
下一个是一位十几岁的小姑娘。周国平一看她递过来的处方,就连连叹气,“你呀,抗生素吃得太多了,这个,还有这个,贵是贵,可都应该划掉,药不是啥好东西,能不吃尽量别吃……”
小姑娘在犹疑中刚离去,一个中年男子把X光片递了上来,他之前来过,因为诊所没有X光机,就先去附近医院做了一张。周国平仔细端详了之后,又问了几句,“你这肝脏囊肿暂时不需要治疗,再过三个月,你去做个C T看看它发展不发展再说。CT你只需要做16排的,280(元)一次,做排数越多越贵,不需要!”
“别的医生给我开了天王补心丸,还能吃不?”对方有点犹豫。
“你没必要吃药,真想吃就接着吃吧。”
在打发了一位自称“胃寒”却检查不出病症的“病人”,和一位怀疑自己患肺病、CT却显示正常的“病人”后,周国平叮嘱这天的最后一位病人,“你高压都到160了,头能不疼?你别的没检查出啥问题,就赶紧去吃降压药吧。”
在南都记者一个多小时的旁观中,周国平几乎没有开出过处方,却数次劝就诊者削减他们在别的医院被开出的处方。“病人经常有一些不科学的认识,怀疑自己有这病那病,自己吓自己,但医生应该按科学来下结论。”周国平说,“我现在不用考虑以药养医,轻松多了。”
在国平义务诊所门头的显示屏上,流动着一行红字,“义务为民诊断疾病,指导正确就医,提供保健咨询,简易康复治疗”。但事实上,周国平的规划远非这段话可以容纳。在拥有了T DP治疗仪、血糖仪、牵引床、颈椎牵引机、中频治疗机和十二导心电图机之后,他还想购置更多的机器。
“他明显很怀念当公立医院院长,指挥上千人的过去。”一位接近周国平的知情者说,“这也会导致一些新的问题。”
“快撑不下去了”
尽管义务诊所已经开业4个月,但除了法人代表周国平,其他参与的医师志愿者都没有办理该所的注册手续。这意味着,他们将无权在诊所内为患者开处方,而只能做一些咨询工作。
“我忙得根本没时间跑这个。”周国平说。诊所里有行医执照的医师在这里只是志愿者,他们原本有注册机构,虽然中央大政策鼓励医师的“多点执业”,但实施细则还没有完善,算是诊所目前需要马上克服的一大问题。
“如果多点执业的政策放开,郑州市的所有医生都可以做志愿者。”河南媒体人黄普磊说。他一直建议周国平吸纳更多的在职医生加入团队,“几个老专家毕竟年事太高”。
然而,政策的不完善和郑州医生界对周国平这种模式的暧昧,却让这个雄心勃勃的计划充满变数。“我听说过周国平开的免费诊所,可是老百姓永远相信便宜没好货。”郑州一家公立医院的王姓中医认为,医院所拥有的诊疗资源和能力,决定了基本不会受到这种诊所的冲击。
在让医院感到冲击之前,周国平的免费诊所能否撑下去都成为未知数。按照与郑州市红十字会签署的协议,他不直接接受捐赠,所有捐款都必须经过红十字会的专项账目。在利用自力启动诊所之后,也有人数百元数千元地捐款,但对于这家诊所来说,显得杯水车薪。
3月7日下午5时左右,周国平接到金水区委一位退休老领导的电话,对方连声称赞他办了大好事,说要写信给有关领导,要求对他提供支持。这位老领导认识周国平有几十年了,一直很欣赏他。
“光说支持可不行,我这里可是真缺钱呀,快撑不下去了。”周国平对着话筒说,“我就尽力吧,能撑一天是一天。”
在退休前,周国平可以算得上郑州的明星医院院长,曾管理金水区内的所有基层医院,进行了多项制度创新和探索。义务诊所大厅内,还挂着他曾被国家领导人接见的照片。20多年前,他担任金水区总医院院长之初,全院业务收入仅70多万元,固定资产还不足30万元,如今,医院业务收入增长了100多倍,固定资产已达到1亿多元。
在前部下们看来,周国平是一个有毁有誉的人物,有魄力有手段,却也得罪了不少人。从他在职时,到退休后创办义务诊所,关于他的传言和猜测在金水区卫生系统一直没断。唯一可以确信的是,周国平一直在尽力想把这家500平方米左右的诊所,打造成为现行医疗体制下的一个“乌托邦”。
傍晚的阳光斜射入诊室,这个位置以前是一张吃米皮用的餐桌。周国平举起右手,声音洪亮地说,他正在进行至少四项探索:医药分开、分级医疗、医患关系以及医疗行业志愿者平台。
现在,他对媒体采访一般都以谢绝为主。一位老部下则告诉南都记者,老周最近因为太高调,频频批评医疗体制,已经遭到有关部门的批评。